[这里创造瓷,也生长瓷文化]

 主持人:恭喜胡辛、程庸,你们的作品《瓷行天下》《瓷耀世界》屡屡获得业界大奖,其外文版权也输出到许多国家,《瓷行天下》还入选了2018年度中国好书。而这两部作品讲述的都是中国瓷器通过陆上和海上丝绸之路走向世界的故事,揭示了中国瓷文化的丰富内涵。

 胡辛:谢谢。能入选中国好书,我很激动。感恩景德镇这方水土这方人。景德镇于我,是乡恋乡思乡愁,更是融进骨血割不断的亲情。瓷是永恒的。陶瓷考古学者刘新园说过:“木会朽,石会崩,人会亡,而瓷,历经岁月的沧桑,哪怕粉身碎骨,其质也不变。它依然故我地折射出分娩它的时代的光辉。”瓷又是女性的,她是那么柔美又坚韧、轻盈又沉甸甸、脆弱又所向披靡,臻精臻美又深接地气,正是瓷承载着中国传统文化,飞翔于世界各国千年之久。

 程庸:现在一样东西能流行十多年就很不错,但中国瓷器传到世界各国风行千年,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瓷器高温烧造,美观、卫生,极大提升了世界的饮食文化,同时瓷也是一种媒介,让中国文化输出世界。

 过去二三十年,我行走于世界各国,从事古陶瓷的鉴定、收藏、研究等工作。后来,我把这些经历、见闻,以及对中国文化的思考,写成了《国风西行》一书。《瓷耀世界》就是在这本书的基础上修改、再创作的。这本书,我前前后后写了很多年。尤其是搜集资料特别费力,为了找一本英国人写的中国陶瓷文化对英国产生影响的书籍,我去了趟英国,没找到。后来我在荷兰遇见一位对中国文化很有兴趣的姑娘,她男朋友是一位英国人,几经周转,她男友找到了这本书,再后来他们来中国把书给我,这期间是两年。

 主持人:近日,江子的新作《青花帝国》受到读者好评,人们“跟着这朵青花,走进了瓷的世界”。江华明继《尖锐的瓷片》之后,长篇小说《龙窑飞》不久前也出版了。

 江子:以前我写过一些零碎的关于陶瓷文化的文章,比如散文《青花》《倾情景德镇》等,而《青花帝国》我用了3年时间来写。瓷是诗,也是史。肯尼亚一个古城遗址考古出土的一块青花瓷片,可能隐含了明朝郑和曾率船队穿过印度洋抵达了非洲的史实。景德镇出土的一只被打碎的青花蟋蟀罐,可能是解开那个喜欢斗蟋蟀到狂热地步的明宣宗隐秘内心的符码……我迷恋于瓷器的光影、形色、人格和历史。我希望读者能和我一样,跟着一朵青花回到它的故乡景德镇。

 从数量上来说,我可能是写瓷文化的“小户”,江华明则是不折不扣的“大户”。

 江华明:谢谢江子。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我一直致力于创作陶瓷题材或者以陶瓷文化为背景的文学作品,在各种期刊发表了四五十篇中、短篇小说,这些小说有以当代景德镇为背景的现实题材,也有写民国时期瓷业状态和人性感悟的。我还创作了《尖锐的瓷片》《龙窑飞》等长篇作品。《龙窑飞》是以远古陶器发明人宁封子为主线,想象丰富地表现初陶生成、感悟文明源起和人类世相的故事。

 主持人:我很好奇,大家所处地域不同、术业也不同,为什么你们都会把瓷文化作为文艺创作的主要方向呢?

 胡辛:我大学毕业即分配到景德镇,在景德镇生活了13年,一个女人的黄金岁月花样年华就留在了这方水土。1983年,我的处女作《四个四十岁的女人》获得国家级文学奖,四个女人中有两个原型及故事情节细节源自景德镇城镇乡野我的亲历!世界上以陶瓷这一种行业维系1700余年的城镇唯有景德镇;而陶源万年距她亦不过百余里,她具有无可更替的神圣与崇高。调离景德镇后,因了机缘,我一次次回到她的怀抱,应邀拍电视片,带学生实习,课题调研……电视系列片《瓷都景德镇》《瓷都名流》、电视电影《惊艳陶瓷》、小说《昌江情》《瓷城一条街》《百极碎启示录》《这里有泉水》《陶瓷物语》(《怀念瓷香》)等陆续诞生,而从《瓷都梦》到《瓷行天下》,是我对景德镇陶瓷文化的时空穿越。平常日子平常心。无知无觉间,古镇血脉渗透其间,或曰瓷魂附体。那种爱,延绵今生今世。

 江子:坦白地说,我也是被瓷器这种带有几分魔幻的物什迷住了。我是吉安吉水人,家族亲戚与陶瓷这一行当也没有任何瓜葛,我到30多岁才第一次造访景德镇。对于景德镇,我其实是一个陌生人。但是,景德镇特有的青花,是所有江西人精神上的刺青。为江西的精神刺青立传,乃是我作为一名江西写作者的职责所在。通过景德镇陶瓷题材书写,我想告诉别人,我们的历史,我们的生活,是如何与景德镇这座城市发生关联的。千年的中国,在创造美和捍卫美面前,是如何小心翼翼、众志成城的。

 我写景德镇陶瓷文化,是想写在美面前的古典中国。

 江华明:和大家不一样,我祖籍在九江市都昌县鄱阳湖边的渔村,但按景德镇土话表述,我是弄堂里土生土长的“镇巴佬”“老崽俚”。从小我居住在陶瓷文化特色鲜明的昌江区吊脚楼弄堂里,是个两层楼砖砌的斋堂。这个典型的瓷业工人聚集地,被火热的国营坯房窑厂所包围,耳濡目染到的街坊邻居和过往行人全都是与瓷业相关的老表。我的祖辈、父辈都从事陶瓷行业,没考上大学的兄弟姐妹以前也都在国营瓷厂做行管、坯房佬、窑里佬的工作。从小我们就经常把瓷厂当作游乐园嬉戏,玩耍的道具也是自制的陶瓷玩具,与陶瓷行当的人和事有着切肤的情感。是环境把我熏陶成一个烂熟陶瓷这个手工业的知识分子。在情感上,我与陶瓷文化有扯不断的筋纤,感觉有责任去还原和厘清景德镇的历史文化和生态的本真,以文学的形式去尽其所能地表述与力所能及地影响。

 程庸:我本来在国内从事古陶瓷收藏、鉴定、搜集,随着中国经济发展迅猛,人们视野更开阔了,我就和一些企业家去国外搜集瓷器、“淘宝”。出去之前我们会做好调查,但有时仍然求不到。空闲时,我们就去参观当地的博物馆和宫廷。我十分惊讶地发现,在意大利、希腊、瑞典等众多欧洲国家最顶尖的宫廷里,都会有中国厅,有的还有好几个中国厅,他们管中国厅叫“Chinese pavilion”。20多年前,我第一次去奥地利维也纳美景宫,当时对外开放了32间房间,其中就有5间是“中国厅”,里面有很多中国瓷器,旁边还有一位女讲解员在向世界各国的游客讲解中国瓷文化。我当时又感动又自豪,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情到深处,我渐渐有了创作的欲望,想把自己的这些所见所闻分享给大家。

 “瓷里瓷外,在写作过程中迸发创造的快感”

 主持人:陶瓷文化专业性很强。你们创作时,是如何处理作品的知识性、故事性、可读性之间的矛盾的?

 胡辛:陶瓷文化的专业性的确很强,但是陶瓷烧炼的过程与结果简直就是人生的缩影,无论是成为正品、次品,乃至极品或废品,她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而且历经火的炼狱的瓷,又最怕摔碎!这又太像人的感情。所以,陶瓷题材的影视或文学作品得到全球的青睐,并不罕见。我应邀写作《瓷行天下》时,的确为学术性与故事性、严肃性与可读性所纠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基本保证。在过往的岁月里,我出访过土耳其、南非、埃及、美国、捷克、马来西亚等国家,陶瓷之路上有着外销瓷的身影和故事种种。我将创作且当作一次迎难而上刻苦学习的机会,只因景德镇是我第二故乡,融入了一个今生今世挚爱景德镇的老妇人的真心,只是纯粹的爱。爱瓷,懂瓷,从专业的深奥与枯燥中得到人生之悟。

 江子:是的,陶瓷具有很强的专业性,涉及工业、美术、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等多个领域。一件瓷器,需过七十二手,方可称器。同时,瓷器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是外汇的重要创造者,也是东方文明的重要载体。要把握住它,难度很大。而古代文字并不眷顾底层手工业者,历史上留下来的关于景德镇人文历史方面的资料很少,这对写作构成极大的挑战。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又给写作者提供了大量想象和创造的空间,会让写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带来创造的快感。我聚焦景德镇陶瓷的历史人物,让他们从纸上重新复活,点亮瓷文化的高光时刻。我想,人物才是景德镇陶瓷文化的重要载体,也是景德镇作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的文化精神的重要载体。

 江华明:长篇小说《龙窑飞》的创作初心冲动,使得我不得不面对陌生的氏族部落里的陶器发明人的情性、环境和思想。这不仅需要原始社会的生活场景和知识,更需要对古陶器知识的把握。为此我翻阅了大量的典籍,寻游过许多考古藏馆,下载了大量生僻的资料。当然,这些都只能作为创作前了然于心的大致背景。

 我做过高校讲师、媒体人、文化工作者,我有机会接受一些发掘本土文化的编撰统筹工作,有了以上的文化从业经历,我创作时遇到的专业难点就会少许多。当然,有时也会碰到求新出彩的时候,那时我家的书架就成了景德镇陶瓷文化的专业文库。或许,更多时候靠艺术想象的作家,钻进故纸堆里“精益求精”反而成了套在脖子上的绳索。生活是最好的美学教授,文学创作不是求证或论述,不求甚解的“创造”往往会出精彩纷呈的“鲜活”。当然,这是另一个艺术感觉话题。

 主持人:记者注意到程庸的《瓷耀世界》一书中引用了大量的外文资料,为什么?

 程庸:是的,我书中的注释90%都是外文资料,我尽量用西方专家的话语来解读中国瓷为何能光耀世界。中国瓷文化影响世界,但其实世界文化也通过瓷不断影响着中国。

 瓷器相较丝绸等物体,生产量大,表现力强,人物、山水、风景等都能表现。中国瓷外销后,销售地会提出条件,希望瓷器的形状、花色、图案等能有中国文化,或者他们本土文化。于是,这时的中国瓷就像现在的互联网一样,成为一种媒介,促成了各国之间的文化交流。

 举个例子,有一段时期日本人模仿中国瓷外销西方,而西方要求日本瓷做成中国瓷的样式。日本瓷在学习中国文化的同时,又创造了一些新的品种,具有日本特色的“伊万里”就是其一。这是一种带点暗红的颜色,受到了西方人的喜欢,而后来“伊万里”也出现在中国的外销瓷器上。一种红颜色,见证了中国、日本、欧洲三个地区的文化交流。

 我们的祖先创造了伟大的瓷,留下了很多的灿烂成果。我只是一个执笔者,希望借助西方研究成果,更加客观地把这些信息记录下来,唤醒当代年轻人的文化自信。同时我也想说,西方人都对中国瓷研究得如此深刻,我们凭什么不重视,凭什么敢懈怠?

 “中国瓷文化传播世界各地,江西最引人注目”

 主持人:怎么看待江西瓷在瓷史中的独特地位?

 程庸:我不是江西人,也不在江西生活。但客观地讲,中国瓷文化传播世界各地,江西最引人注目。

 南北朝时期,中国瓷文化已经开始对外传播,进入东南亚、朝鲜半岛、日本等地区。宋元之后,中国瓷开始销往欧洲,并渐渐以江西瓷为主,江西不仅有最好的瓷土,还有高超的制瓷技艺,总量也非常巨大,江西瓷成批成批运往欧洲,而此时的欧洲发展强盛,文化辐射广、影响力大。于是从某方面说,当时的江西瓷不仅一统国内天下,还一统全世界。中国瓷文化传播到世界各地,江西景德镇有着巨大功劳。即使在当下,我们在国外的一些重要文化交流场合,当你向别人介绍景德镇陶瓷文化时,对方都会投来十分恭敬的目光。

 主持人:陶瓷文化是江西最鲜艳的一抹亮色,在当代文艺创作语境中,更好地传承和弘扬江西瓷文化,任重而道远。

 胡辛:作为江西的作家,我们当然可以写地球村无论何处的故事,可总有一些作家,他(她)们会顽强乃至顽固地写“家乡那邮票般大小的地方”(威廉·福克纳语)。因为,家乡毕竟是人的根之所系处,是随着自己身体和灵魂成长的地方。乡音乡情乡恋难以割舍。

 柳青曾对路遥说:从黄帝陵到延安,再到李自成故里和成吉思汗墓,需要一天时间就够了,这么伟大的一块土地没有陕北自己人写出两三部陕北题材的伟大作品,是不好给历史交待的。

 我想,江西的作家是否该拷贝且因地制宜改为:从人类第一个陶罐的发现地万年到千年瓷都景德镇,再到第一面军旗升起、第一个革命根据地建立、第一个苏维埃政权建立的地方,在高速公路四通八达的今天,有一天的时间就够了。这么伟大的一块土地没有江西自己人写出两三部江西题材的伟大作品,是不好给历史交待的。

 江子:如果有人对陶瓷感兴趣,然后对我的作品感兴趣,读了我的书后,又引发了对景德镇的兴趣,那我觉得,我的写作就有了意义。近些年,江西作家对地域文化资源的挖掘已经成为自觉。无论古代江西文化,还是红色文化以及生态文化,都成为江西作家创作的重要矿藏,许多江西地域文化主题的优秀作品的发表、出版,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而在我看来,传承和弘扬陶瓷文化,一方面要有当代性。因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文化资源都只有与当代价值对接、能被当代人接受才有意义。另一方面要有世界性。要站在世界文明发展的角度来审视它,陶瓷文化的传承和弘扬才会有广阔空间。

 江华明:在旅游行业我听到“绿色”是指山水风景,“红色”是指革命史迹,“古色”是指历史文化景观,而“白色”是说陶瓷文化。瓷土即为此色。瓷器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景德镇作为一座以单一手工业(艺)支撑其千年文化和经济的城市,在世界都绝无仅有,也是江西推向世界的一张靓丽的名片。

 想递出这张名片的作家很多,在座的各位老师都是。而我,更多了一份私心。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和希尔顿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分别把山西平遥和云南香格里拉,推成了名噪一时的旅游打卡地。景德镇是我的家,更是作为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陶瓷历史文化城市,在全国也是具有手工艺城市独特魅力的文化旅游窗口,不久前又被国务院批准为“景德镇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

 文学创作与文化弘扬,是一对可以相互增色的融洽接点,希望能有更多的艺术家,尤其是本土作家能为弘扬陶瓷文化添砖加瓦,创作出一部部景德镇的中国故事,好看耐看,让景德镇陶瓷文化完美地光照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