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艺与情感 《黄河十四走》背后的故事]

库淑兰自剪像《剪花娘子》 杨先让(右一)、杨阳(右三)采访库淑兰(右二) 苏兰花剪纸《藏舟》

 主题:民艺与情感——《黄河十四走》背后的故事

 时间:2019年11月16日下午

 地点:建投书局国贸店

 嘉宾:杨阳 清华大学美院艺术史论教授

 主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建投书局

 民间艺术是中国各种艺术的基础

 主持人:非常感谢大家今天下午来到建投书店参加“黄河回响——《黄河十四走》系列主题讲座活动”。三十年前,央美民间美术系的创始人杨先让老先生,带领考察队十四次深入走黄河,用几十万字和数千张照片为我们留下了黄河民间艺术的珍贵记忆,同时写出《黄河十四走》这样一部民间艺术百科全书式的作品。今天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当年“黄河十四走”的亲历者,杨先让先生的女儿,同时也是清华大学美院艺术史论教授杨阳女士,请她从当年行走背后的故事出发,跟我们一起分享民间艺术的情感表达之道。

 杨阳:我先做一下解释。主办方是围绕着《黄河十四走》这本书来做的这个系列活动,这个展览已经一个月了。第一场活动是展览开幕日,我和我的父亲、当时的亲历者、出版社的编辑一起做了一个开幕式;第二场是我父亲单独的讲座,来捧场的是《黄河十四走》首版的出版方——台湾《汉声》杂志的黄永松先生,他们两位坐在台上一唱一和,做了非常精彩的讲座和交流。

 现在到我收场了,因为19日这个展览就撤展。刚才有些朋友问那些展品是不是我收的,不是,今天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所有展品都不是“黄河十四走”当时收的东西,而是山东烟台市胶东民间艺术博物馆,为了配合我们的活动做的一个精品的小型展览。三十年前我们收的那批东西比这个要民间得多,要土得多、纯朴得多。今天楼道里能看到的很多银饰、民间的年画、妇女的云肩都属于档次高一点的东西,真正民间的艺术品比这个要纯朴很多。

 今天我的题目是“民艺与情感”,其实到现在我还在走各种地方。有人问我,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这辈子跑来跑去有什么体会?你从民间学了些什么?好多朋友一直认为我在玩,其实我给大家呈现的都是最美的东西,在这背后有很多故事。那我到底玩了些什么,今天我想和大家做一下交流。

 民间艺术,我们简称“民艺”,我觉得是中国各种艺术的基础。但是社会一直延传下来的正统主流文化中,民间艺术是完全不受重视的。西方艺术教学体系进入我们国家之后,我们更加不重视自己的传统民间文化,就觉得这本来就是生活中有的,一只鞋、一个瓢,这有什么好研究的,更不要说进入到高等学府的课程中。而实际上改革开放以后我们走出国门,会看到很多世界著名的艺术家,他们的优秀作品所借鉴的,很多是来自于最传统、最土、最民间、最原始的东西,这些给他们很多灵感。

 我在清华美院教课的时候,有一次学生提问说:“老师你那么喜欢民间艺术,那么热爱底层文化,为什么?”我回答不出来。也许是因为我家里边洋的东西太多了,我从小接触的全部都是西方的东西,画册、画报各种都是洋的。是不是有一个逆反,或者我要找一个突破,或找一个不是日常所见到的?

 我们在城里生活,真正底层的东西见不到,突然见到了真正底层的东西就觉得特别喜欢,而且它是那种不加修饰的纯朴,反而让我更加珍惜它们。所以从小到大我的柜子里全都是民间玩具,我在上大学以前就已经喜欢了,不是跟着“黄河十四走”才喜欢的。我本科的毕业论文也写的是剪纸——“陕西山西北方民间剪纸的内涵”,我读博士的时候又写的是少数民族的服饰。为什么我一直在一个高等学府里沿着这条路探寻?现在看来可能这些都和我对它的热爱是分不开的。

 民间就是有那么一些天生就聪明的人

 杨阳:《黄河十四走——黄河民艺考察记》这本书,实际上已经成为参考书或工具书了。因为它所记录的所有图片文字都是三十年前的,在今天看尤其能看出它的价值所在。

 我要讲的第一组故事,题目是“库淑兰与苏兰花们”。

 库淑兰是艺术界特别是民间民艺界非常著名的一位老奶奶。她是陕西旬邑人,我去她那儿采访过两次。她读过几年书,有一点文字基础。她把外边来的人都叫“公家的人”,我去了,她马上拉着我的手说“你来了,从哪儿来”,都是唱着问,“你是来看我的吗,你能不能再给我买些纸”。

 她的故事特别传奇。她是村里特别聪明的巧女子,年轻的时候她们村办红白喜事需要做剪纸、面花等事都请她,手非常巧,而且她是边做边唱。她住的窑洞位置非常高,陕西叫塬上塬下,她在塬上住。有一次她掉到沟里,摔下去昏迷了很多天,醒来以后灵感更多了。

 农村老太太对纸张的珍惜是特别让我惊讶的,一个烟盒、一片报纸,反正是纸片她都要压在她的炕席下留着,特别珍惜。她的炕席下除了成品、半成品就是纸张,而且都不是好纸张,都是纸头。她的剪纸刚开始也是单色的,当文化馆的干部拿到电光纸给她的时候,她太兴奋了,说“纸还有这么多颜色的”。他们办学习班的时候她主动说“我来打扫卫生”,实际上她打扫卫生是有目的的,她把掉地上的纸头全部归为己有,捡起来拿回家去,剪成小三角、小圆点、小条,一点都不浪费。把剪纸变成了一种贴纸,这个非常要技术,因为已经有色彩的审美在里边了。不光是造型,色彩也一定要跟得上。

 她有很多生活化的剪纸,比如回娘家、滚铁环、有人拿着扫帚、鸡狗猫的日常,完全是生活化的东西。她把它们组合在一个画面当中。看这个生命树,那边是回娘家或者新婚的小夫妻,她的面幅应该是整开纸的,相当有冲击力。

 她剪过一幅作品就叫《剪花娘子》,她也特别自豪地坐在那儿说“我就是剪花娘子”。在那幅剪纸里,她坐在中间,莲花座,俨然就是佛像的气派。手里拿着剪刀,旁边还有侍女服侍她,上面的经幡、吊灯都是她想象的。其实她住的窑洞里没有电灯,特别黑,而她要把太阳、月亮、灯泡全都贴在剪纸上边,剪得非常好看,浑然一个艺术殿堂。

 前几年我自己开车又去了一趟旬邑,当然库淑兰早就去世了。我去的时候那个窑洞已经没有了,人非事非物也非,找不到任何踪影。我去她的坟上祭拜了一下,我去文化馆,她们县里的文化馆给她办了一个库淑兰的纪念馆,有她的作品。站在她的作品面前,你不得不承认她仍然是世界级的大师,那种造型能力、组合能力和色彩能力。她自己有一套审美。所以我相信在民间就是有那么一些天生就聪明的人。

 现在她的作品仍然在旬邑县城的展览馆展览,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保留她的作品。我们非常担心老那样射灯照射纸会掉色。

 不管受过多少苦 我能唱能剪就可以了

 杨阳:这一辈子她苦得不能再苦了,13个孩子只活了3个,去世了10个,真的特别可怜。我手里这张照片是她晚年的时候,这个还不错,还有馒头。其实到晚年的时候他们牙口都不好了,吃的都是烂乎乎的东西。而且她那时候已经站不起来了,她跪着给老汉做饭。这个老汉一辈子打她,当着我们这么多人。我记得八几年第一次去的时候,一群人都来看她,那个老汉不管手里有什么,是汉烟袋还是扫帚就砸过去了。

 我为什么第一个故事要谈库淑兰和苏兰花们?中国民间过去妇女的地位,无论家庭地位还是社会地位都是非常低的。虽然她是巧女子,虽然她受人尊重,可是她在家里边就是这样挨打受气的。她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中国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的艺术家,但是她的命运就是这样。

 苏兰花是山西新绛县的,我做过一次采访。她们在农村都属于特别聪明的女人,而且她们的性格是非常幽默、爱开玩笑、很乐观的,这是她们的共同点。她们的共同点还有历经苦难。苏兰花稍微好一点,可是她在他们村按传统来说也不太好,因为她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但是她一直非常乐观。苏兰花是我见过的农村老太太中特别慈祥的那种,她的面相慈祥、干净、白净,那种笑容和坦荡,不管我受多少苦,我只要能剪纸,我只要手里有纸,我能唱我能剪就可以了。

 她最经典的作品《空城计》,一条线一个圈一个门洞,这么简单的一种造型,剪出一场戏,这个故事就说明白了。她剪的抬轿子、出嫁的也特别生动,线条很简练;赶车,她剪出来的人特别有意思,五官就一个大眼睛而且是侧面的,鼻子嘴几乎就忽略,但是我们看着都很美。我没有见过她的大剪纸,就都是巴掌大。印象最深的是给我剪二十四节气,一边唱一边剪,“寒食节,妈妈妈妈你别难过,过了这个节马上就是寒食节,就不用做饭了,你就可以歇着了”。

 我后来给她写过文章,我父亲也给她写过。她是可以在网上搜到的,非常有名的民间艺术家,非常慈祥。她死后,剪纸都被女婿卖了。他拿些剪纸到央美各种机构说“这是苏兰花的剪纸”。因为苏兰花很有名了,虽然她死了,但是她的艺术风格是可以看出来的,是不是她的东西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我们不能戳穿他,因为我们对苏兰花有特别深的感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民间的东西千万不要追求像是一种写意的东西

 杨阳:第二组故事,馒头、礼馍、面花、莲花卷子。

 黄河流域产麦区都是做面食,而且都是发酵的面,一般做成圆馒头,但是在有重大民俗活动的时候一定要有礼馍出现。

 这张照片是在华县。这本书只是叫了“十四走”,其实我们走了不知道多少次,我和曹先生还有中国美术馆另外的一个工作人员三个人一起走,就是去考察面花。正好赶上结婚的,我端的是这场婚礼最大型的面花,双头虎。这样大的造型,我一个人不敢端,我怕给掉地上。右边是单独的,虎面、龙身、鱼尾,上面各种小的造型,有的是八仙过海,有的是十二生肖。先讲它的脸,脸也是阴阳结合的,那个胡子、嘴是展翅的鸟,它的鼻子是一条鱼,鱼尾巴向上,眼睛是一个月亮两个太阳,眉毛又是两条鱼,上面的耳朵应该是两个蜘蛛,这样的组合。

 这个娃娃表明我们中国人对生命的赞美和对生命的追求,要延续不断。当然敦煌里边也有这样的连体图案。你辨不清,你数吧,你说这是多少个娃娃,正面看是一个娃娃,侧面看又是一个娃娃,当然是能数清的,以一带十能数到很多个娃娃在里边,这只有三个头,你说是九个也行。有些人说这么大的东西,刚才那个虎面怎么蒸的啊,我们现在这种小锅肯定蒸不了,都是大柴灶,而且是组合的,比如这锅就蒸个身子,下一锅蒸那些小东西,我用高粱秆儿把它插上,这个也是组合的,再上色。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一大坨面蒸不熟,怎么发起来。她们特别聪明,核桃、大枣往里塞,撑起它来,空气也进去了,它就能起来。为什么我特别沉迷这个面花呢?我特别想看它开锅的一刻——掀开了一股热气,一个立体的东西,马上趁那个热气点红点,如果馒头是凉的再点红点就不粘了。那种节奏、那种镜头感是特别感人的,就不要说那种面的香气了。

 这是山西的面花,发面的效果真的像小肉肉,特别可爱,你都想去摸它一下。这种东西我在家攒了好几个。曾经我给山西写了一篇文章,他们送了我一个连体娃娃。我觉得很悲哀,因为它变得不是这样了,它追求写实,追求细腻,追求像。但是我想,民间的东西千万不要像,我们是一种写意的东西,我们看它是一种意向,只要有这种感觉就够了。如果你真的把它弄成人样特别可怕,特别不好看,就没有可爱之感了。现在民间艺术存在着很多这样的问题,实际上它没有真情实感。

 这个叫大虫。武松打虎,当时就说武松打了个圣虫,山东人管虎就叫虫。大虫就是大虎,虎面就是一大圆馒头,馒头上边扎上眼睛、耳朵,再配上花,是摆供品。山东的虎面没有灭亡,已经产业化了,我的祖籍烟台都有企业卖这个。展览筹备期我还考虑弄个虎面来,但是一看一个月的展期,它很可能会缩、干,就不好看了,只能放弃。

 民艺是百姓对事物的理解 是寄情和美育的传承

 杨阳:虎头枕,八几年去山东,从村里跑出来一群小孩,每个人抱一个自己的老虎,那个老虎已经被他们啃得脏得不行了,你说想看看都不给,“妈妈做的”。以后的孩子真没有了,都抱手机了。

 这个是香囊,我专门写了一本书。还有针扎,针扎特别有意思,妇女的针线包。我插队的时候感觉妇女的针就别在身上,西北有这种针扎,两部分,上面彩色的是可以拿下来的,是一个套。做针扎最好的材料是头发,女人梳下来的头发是最好的,扎针特别快,而且不会长锈,头发是有弹性的,这种东西最好用妈妈的头发。

 为什么讲背后的故事呢?这个针扎是我母亲的头发,我出嫁以后带着它,我永远和母亲在一起,而且我的妈妈永远温暖着我。因为过去女孩好多都是远嫁,那时候也没有微信,嫁出去再回娘家真的有些困难,嫁同村的或者嫁附近的都是福气了,一远嫁就想妈妈。妈妈的头发,这是母爱、亲情。

 我为什么喜欢民间艺术,研究它、不断地挖掘它?我想什么是艺术,艺术是能直指人心的东西,能打动你的东西。有时候一幅画摆在那儿,它跟你没关系,你一点不被它感动,你完全是旁观者或者不想看它。如果有一件东西先入了你的眼,然后到了你的心里,你要去多看几眼,那个就是你跟它的缘分。

 民艺本身就是百姓的生活,它就是生活当中的事。不是艺术家提炼出来的,不是最高层的艺术。民艺就是百姓对事物的理解,民间很多没上过学、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家道理懂得比你多得多。人家的为人处世、对天地的尊重,要比你虔诚得多,比你会活,比你会做人,所以它是一种对事物的理解。民艺是寄情和美育的传承,过去就是靠剪纸、刺绣、唱戏、皮影、传说、庙里的画来传承的。

 人活着要面对各种问题,有人来跟你找茬儿打架、拌嘴,有时候觉得心里有不平衡和孤独。我就去买红纸,我就剪剪纸,贴窗花,换床单,弄桌布,弄得家里边特别好看。我从中体会民间的这种力量。民间艺术的力量直接就让你翻身了,窗户上贴了红纸、花,我心情一下就好了,那个作用真的很大。

 所以为什么我第一个故事就是库淑兰苏兰花们,生了十三个孩子只活了三个。还有西安一个学者写的《纸人记》,就是写陕北的这些老奶奶,人生特别苦,养不活孩子,就是剪剪纸。只要一上手心里就舒服了,只要一刺绣心里就舒服了,只要一干什么心里就舒服了。

 民艺是精神的物化,我们看到的每一件东西都不只是东西,而是后边的故事。

 我们刚才讲的所有符号,所有我们看到的民间艺术的东西,就求一个生命。为什么我们有生命树?就是求生,生存。还有顺应,顺应自然,顺应规律,不能硬顶着,顶着就死定了。顺并不是完全的顺服,我们不是放弃,而是顺应自然的一种规律。你有更智慧的办法来解决你的问题。

 整理/雨驿

SourcePh" >